本文经授权转自:正午故事 (号noon-story) 采访:张莹莹 「我们习惯了那种宣传:一个小女孩骑在鸵鸟背上,却不知道那只鸵鸟受过多少折磨才能接受被人骑在身上;一只猫头鹰瞪大眼睛被理解为‘萌’,实际上,那是极度的应激反应,下一步它就要逃离或者发动攻击;还有人说,遇到野生动物不要怕,用眼神和它交流,其实,几乎所有的动物,直视它的眼睛都被视为一种攻击的信号。‘交流’的结果,不管对人还是对野生动物,都不好。很多人说,野生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不,野生动物绝不是人类的朋友,它们顶多是人类的邻居,我们和邻居互相尊重就行了。」口述:刁鲲鹏。四川唐家河自然保护区白熊坪保护站站长,白熊坪保护站是目前国内唯一保护区和NGO共建的保护站。 ▼▼▼ 我从小喜欢动物,大学读了生物专业,大二下学期,看了纪录片《海豚湾》,画面太冲击了,我想,应该在保护野生动物方面做点事。年,我在中科院读研二,导师把我派到秦岭三官庙保护站,研究野生大熊猫的发声和圈养大熊猫发声的区别,工作方式相当于翻译熊猫的叫声:找到熊猫,给它录音,结合它当时的行为,分析某种叫声的含义。熊猫一般在两种情况下会发出叫声,一种是母幼之间,另一种是熊猫发情时。我跟踪已经戴上无线电颈圈的几只熊猫,其中一只正好刚产了小崽,我便天天追着它跑;另外几只公熊猫,便每周轮流记录一次。每天早上8点,我和两位向导一起进山,手举天线,搜寻熊猫的无线电颈圈发出来的信号。信号在山岭间折射,抵消或者偏移,有时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定位熊猫。毕竟有无线电的帮助,加之秦岭地区熊猫密度大,我每天都能看到熊猫,录音,拍摄,找它们的路上还要捡粪便,通过每天的粪便能够分析熊猫全年激素的变化,或者做一些竹子的样方,分析区域中竹子的质量。如果天气允许,我每天都要做这些,曾经连续48天没下雨,我48天没休息,每天走在山里都在计算日子。那会儿,我更多是做科研的心态,想要揭示熊猫的奥秘,希望它表现更多的行为,让我获得更多的数据。最讨厌的就是找了一上午熊猫,找到时刚巧过了中午12点,它在睡觉。一般熊猫睡到下午2点,我不能打扰它,只好在旁边等着,当时山里没有信号,不能玩手机,也不敢看书,怕翻书的声音打扰它。那种干等,真是一种又要绷紧神经又无计可施的无聊。三月会将守候熊猫的无聊全部扫空,秦岭熊猫的发情期集中在每年的3月5日至25日之间的20天。那是一年中保护区工作人员最忙的时候,能进山的都进山了。一听到公熊猫咆哮的声音我们就飞奔过去,架起摄像机、录音机开始工作。母熊猫趴在树上,树下几只公熊猫打斗,咆哮,争取交配权。一般等它们结束后,我们要在现场捡它们落下的毛发,回去做DNA分析,明确哪几只熊猫参与了繁殖。但这种方法不能锁定真正参与繁殖的那一只。只有一次,我等到一只公熊猫终于把其他公熊猫打跑了,打斗消耗了它许多精力,它趴在地上,正等待母熊猫从树上下来。我观察了地形:它头朝下趴在一个斜坡上,背后就是一道山脊,山脊下是一条沟。我移到山脊后,慢慢向它靠近,突然从它后面拔下一撮毛,立刻扭头往沟里跳。那时我只有斤,对能逃脱熊猫的攻击非常自信。向导还在旁边拍摄,我看到录像才觉得后怕——它回头朝我扇了一巴掌,爪子离我眼睛不到20厘米。我握着那一撮熊猫毛,心想,这下能确定是谁参与繁殖了。当然,这件事让我被导师大骂了一通。在三官庙保护站,我记录到了野生大熊猫至少7种声音是在圈养中从来没有被记录过的。圈养熊猫的交配能力不如野生大熊猫,也许部分原因就是它们不能理解许多叫声的含义。一年半之后,我回到北京,继续研三的课程,写论文,答辩,准备出国继续读博,但忙碌中,我想到初衷,为什么要学生物?想做保护;做这些研究对保护有用吗?有,但未必有多大。但对于保护,我有点灰心。稍微看看新闻就知道现在到处破坏成什么样,水,空气,食物,都不安全。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甚至一个团队的力量也太渺小。年夏天,在中科院动物所开了一次生态学会,吕植老师也参加了。一散会,我们几个同学就把她拽住了。听说她建立了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做了些实在的事情,我们也想跟她聊聊科研之外,学生物还能怎么走。我说,觉得现在环境破坏太严重,想做点事都不知道怎么入手。吕老师的回答我一直记得,她说,改变现状的确很难,但你为什么不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呢?东部被破坏了,西部还有好多地方不错,可以从那里先入手。她说得很简单,但我觉得太有道理了。想保护动物,就真的做点保护的事,我不想像有的同行,研究熊猫四年,从来没见过熊猫,动物园里都没见。我决定先不读博,先到一线去。 刁鲲鹏与大熊猫 ▼▼▼ 年,四川唐家河自然保护区找到吕植,想和山水进行自然教育方面的合作。后来越聊越多,干脆双方合作建立一个保护站,这就是白熊坪保护站,也是国内目前唯一保护区和NGO共建的保护站。上世纪八十年代,动物学家乔治·夏勒和胡锦矗老师在白熊坪保护站做了以熊猫为中心的大量研究,年左右,他们的项目结束后,唐家河保护区暂停了白熊坪保护站的运营,这次和山水的合作,将白熊坪保护站再度开启。看到山水招募站长和研修生的启事,我投了简历。我本来投的是研修生,但最后,山水决定让我去担任站长。我有野外工作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保护区和NGO共建保护站是前所未有的事,谁也没有成熟的想法,唯一确定的是,要和地方搞好关系,也不能被制度束缚。吕老师说:“年轻人,放手干吧。”年9月,我到达白熊坪保护站,它海拔米,是唐家河保护区海拔最高的保护站。风景特别美。春天有漫山遍野盛开的野樱桃花,夏天,野草莓、覆盆子随处可见;秋天,每一天推开门都能发现树叶的颜色跟昨天不同,冬天,白雪覆盖了竹子和松林,非常幽静。这里也危机四伏,我们经常遇到黑熊、扭角羚、采花原矛头蝮,偶尔也会遇见豹子。我们依靠一个60千瓦的小水电站发电,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走米山路,到水电站掏小河沟里的枯枝落叶,如果堵上了,我们就用不上电了。保护站中有唐家河自然保护区派来的4位工作人员,有山水派来的3位研修生,我既属于山水又属于唐家河,同时向双方汇报。在动物保护领域,熊猫同时兼顾“伞护种”和“旗舰种”的角色,它知名度高,所需要的生存环境能覆盖很多其它物种,保护熊猫,同时也就保护了一种生态环境。在白熊坪,能体会到政府对这一物种的重视。没有政府的投入,我们不可能就大熊猫做那么多基础性研究,也不可能得出野生大熊猫目前有只这样一个精确的数字。政府还进行生态移民,这也是一笔大投入。也只有政府能设置森林公安,他们就在保护区的大门外,一打电话说保护区里有情况,立刻出警了。有一次,我巡山途中遇到钓鱼的,说他两句让他别钓,他不听。我给森林公安打了个电话,离十几公里,20分钟就到了。但政府体量大,有些地方它不便管理的,NGO更能灵活地处理。翻过白熊坪保护站所在的山坡,山那边是一个叫关坝的村子,它们没被划入自然保护区,但这一带生活着八九只熊猫。对这“散养”的几只熊猫,政府很难管理,山水就想了个办法:让老百姓承诺不打猎,不放羊,不砍树,鼓励他们养蜂,用比较高的价格来收他们的蜂蜜。让老百姓既能挣到钱又不破坏熊猫生活的环境。政府组织的联合反盗猎可能一年三五次,但山水和类似NGO可以用自己整合来的资金组织反盗猎,只要获得捐资人的同意就行。NGO能够采用的方式也更灵活,还说巡护,可以带着科学家去巡护,也可以招募一批做自然深度体验的城市人跟着村民巡护,也是给村民扩大收入来源的机会。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跟附近的村民搞好关系。他们住在保护站20公里外的村子里,几乎每星期我都要去一趟,打好交道,防火、放盗猎的工作都好进行。我发现,跟村民打交道,千万别拿自己当外人。你要对他客客气气的,他也对你客客气气,心里觉得你不过一个白面书生,未必和你说真话。跟他们打交道,你也得有点匪气,首要条件是能喝酒,我以前什么酒都不喝,现在,都练出来了。劝他们别砍树、别挖草药,得讲究方法。有一段时间,当地人听说兰花值钱,上山挖了一些,打算卖给游客。我说,你们只是从电视上听说,有游客买吗?长一米多高,杂草似的,谁要啊?他们一寻思,有点道理,就不挖了。政府、NGO和当地村民一块,对熊猫保护发挥着各自不同的作用。但我觉得还不够,更多的普通人对野生动物保护有热情,我希望他们也能加入进来。 ▼▼▼ 年11月17日早上8点多,去水电站掏落叶时,我发现一只大熊猫趴在地上,离保护站也就米。本想着听到我的声音它可能会离开,但它没动,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它肚子地下红色的一片。 发现大熊猫坪坪的时候 当然正好保护区的副处长在白熊坪,我立刻跟他汇报发现了熊猫,他报告了省厅,很快,成都的几位专家就出发往白熊坪赶。从成都到白熊坪的路非常难走,需要8-10个小时,他们下午五点到的,已经非常快了。 我们发现,他的腹部有一道撕裂,非常平整,不像是刀伤,更像是羚牛的顶伤。因为这只熊猫,我们现在开始做针对羚牛和植被的研究,想找到羚牛对熊猫生态的影响。它的肠子从裂口里拖出来。大部分动物身体感觉不好的时候最怕食肉动物骚扰它,它们会发现有人的地方食肉动物就少,所以,受伤之后会到人的住处周围,这是它的本能反应,并不是所谓的“向人求救”。它当时的状况经不起长途颠簸,大家决定把它放在保护站观察48小时。因为是在白熊坪发现的它,我们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坪坪”。最初,坪坪吃了点东西,明显有了精神,还抱着饭盆玩了一会儿。我们都觉得很有希望。可48小时后情况就恶化了,说不清什么原因。专家组开了个会,决定把它送到成都。我们找了辆越野车,拆掉后座,把熊猫放进大转运笼里,我跟着它去了成都。车子行过满是石头的河沟路,我只能跟司机说,慢点,慢点。 大熊猫坪坪腹部有一道平整撕裂 在成都经过五六天的抢救,最终,在被发现九天之后,坪坪死了。尸检的结果显示高度营养不良,应该处于虚弱状态已经很长时间。又过了两天,这个消息才发布出来。我被网友大骂,所有的信息都被人肉出来。有人说,堂堂国宝大熊猫,怎么不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好的救治?是啊,“野生”,就意味着熊猫生活在最偏远、最荒凉的山区,它不是生活在城市里,它要接受自然给它的各种残酷的考验。这件事也让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野生大熊猫,了解自然保护区。目前,白熊坪保护站每到山忙的时候都会招募四五名志愿者,截止到去年冬天,白熊坪已经有人天的志愿者工作量。也开放参观,我们已经接受过四十多次来自各级政府、保护区、高校、媒体、社会团体和个人的参观。通过这种实地的参观,人们对我们建站的模式、基层保护站的工作条件、我们在这做的科研保护工作等等方面都有一个很直观的体验和认识。坪坪之后,我再也没在白熊坪见过实体熊猫。经常地,我从固定在兽径附近的红外相机里看到它们,还发现在离坪坪最后被发现处米的地方,很快就有其他熊猫走动。熊猫是高度独居的东西,这说明坪坪死后,它的领地已经被其他熊猫占领。截止到年底的“全国第四次大熊猫调查”数据显示,这个保护区生活着39只熊猫。它们一定是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试探才重新分配了领地。这说明这片保护区里的熊猫依然有活力。能保持在人看不到的状态,对熊猫而言是件好事。好多人说,野生动物是人类的朋友,不,野生动物绝不是人类的朋友,它们顶多是人类的邻居,我们和邻居互相尊重就行了,没必要像朋友似的要多好多好。现在保护熊猫,是一种特殊情况,康乾以来川西地区陡增的人类活动,将大熊猫原本连成一片的栖息地打碎,让他们不能迁徙,种群越来越少,近亲繁殖的危险越来越高,我们保护熊猫,都是去弥补过错,但不要认为它会感激或者报答。我们习惯了那种宣传:一个小女孩骑在鸵鸟背上,却不知道那只鸵鸟受过多少折磨才能接受被人骑在身上;一只猫头鹰瞪大眼睛被理解为“萌”,实际上,那是极度的应激反应,下一步它就要逃离或者发动攻击;还有人说,遇到野生动物不要怕,用眼神和它交流,其实,几乎所有的动物,直视它的眼睛都被视为一种攻击的信号。“交流”的结果,不管对人还是对野生动物,都不好。珍妮古道尔曾经花了很长时间进入黑猩猩社群,后来,她认为,自己当初的做法是错误的,和野生动物的亲近不应该受到提倡。这也是目前动物保护的主流意见:我们和野生动物,不是朋友。采访/张莹莹 供图/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刁鲲鹏 封面图/耿栋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于年建立我们通过观察、记录和研究自然寻找和当地守护者一起保护自然的方式我们在中国生物多样性最丰富的三江源、西南山地及澜沧江地区开展保护工作给自然家园的守护者以力量希望更多人加入我们给予支持的各界朋友们我们感谢在山水的成长过程中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赞赏 长按向我转账 受苹果公司新规定影响,iOS版的赞赏功能被关闭,可通过转账支持。 北京白癜风医院医师白癜风克星 |